人們眼中的黃仁偉，高效，敏銳，雷厲風行。他的一切都是快節(jié)奏的，從思維到言行，再到總排得滿滿當當?shù)娜粘?，透出一股“時不我待，只爭朝夕”的自覺自勵。從青春年少到華發(fā)漸生，他幾乎沒有休過周末，每天只睡5-6個小時，精力大多靠在飛機、火車上見縫插針的小憩來“續(xù)航”。

黃仁偉

學者的節(jié)奏，深受其研究對象影響。上海社會科學院副院長黃仁偉，以國際關系與國際經(jīng)濟為研究方向，而中國復興之路上的跌宕風云始終是他最強烈的學術旨趣。數(shù)十年來，他多次親歷中國歷史的關鍵轉折，也在其中留下獨到貢獻。今天，中國發(fā)展日益提速，他亦隨之探索不息。

令他興奮的是：“世界看中國，越來越關注中國道路?！倍嗄甑难芯渴顾钪褐袊缆肥且徊讲疥J出來的，今后，還需要一步步堅實地走下去；學者最大的幸福，就是見證并守護這條道路向前延伸。

成長：心有寰宇，枕書待旦

和那個年代的許多人一樣，黃仁偉的青年時期歷經(jīng)變革，“很多國家大事都親身經(jīng)歷”。

1964年，黃仁偉考入被譽為“外交人才的搖籃”的上海外國語學校。全日制、單休日、嚴格的組織紀律性培養(yǎng)，使得黃仁偉的童年并不輕松：“上午跟著外教學英語，下午聽‘老革命’講故事；既有西方的科技文化，也有世界各地的革命斗爭?！毙≌n堂濃縮大世界，一張世界地圖承載了黃仁偉特殊的童趣?！靶W三年級時，我就對越南戰(zhàn)爭、古巴危機等國際大事非常熟悉。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哪里是帝國主義的包圍圈……都是我們茶余飯后、半夜臥聊的話題?！?/p>

外語教育和愛國主義熏陶融于一體，加之打小筑起的“戰(zhàn)略沙盤”，黃仁偉漸漸養(yǎng)成了關注天下大勢和戰(zhàn)略環(huán)境變化的思考方式。

1970年，黃仁偉下鄉(xiāng)來到北大荒?！白罾溥_到零下50℃，一條田垅長達十余里地，一個連隊要開墾幾百上千公頃荒地。”戰(zhàn)天斗地之余，黃仁偉以讀書為樂：“《毛澤東選集》四卷通讀數(shù)遍，馬恩經(jīng)典、列寧選集、魯迅雜文集都曾通讀。《矛盾論》《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艱深的理論著作，我反復誦讀，算是硬啃了下來。當時打下的理論底子是我在北大荒最大的收獲。”

也是在這條漫長而荒涼的邊境線上，黃仁偉第一次對國與國之間的復雜關系有了切身感觸。

北大荒和蘇聯(lián)交界處僅隔一條江，知青們和蘇聯(lián)衛(wèi)兵隔江相望。時值珍寶島事件過去不久，戰(zhàn)爭氣氛濃厚。江對面蘇聯(lián)人擁有重型裝甲坦克等新式武器，知青們建立的“基干民兵隊”則端著步槍，每天配發(fā)100發(fā)子彈，做好了隨時為國家獻身的準備。

仗沒打起來，卻等來了“驚天的消息”：1972年2月，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此時的黃仁偉仍駐防在北大荒中蘇邊境，對即將到來的巨變一無所知。一天，他從蘇聯(lián)電臺中聽到消息：中共和“美帝”握手言和了。“謠言！”黃仁偉付之一笑，不予理睬。兩個月后，看見剛剛送到的《人民日報》上周總理跟尼克松握手、毛主席和基辛格會談的大照片，他無比震驚，很久才緩過神來?！斑@些‘不可思議的事’讓我明白，國際關系的復雜性超出想象。這培養(yǎng)了我獨立思考的能力，也激起了我的研究興趣?！?/p>

起步：知我者，歷史的峽谷；我信者，時空的大度

1977年底，黃仁偉經(jīng)受了高考的挑戰(zhàn)，成為“文革”后首屆大學生。

百戰(zhàn)歸來再讀書，黃仁偉深感唯有浩瀚歷史才能包容人類的秘密，因此，他選擇攻讀世界史并以美國史為重點，“抓住世界上最大發(fā)達國家的發(fā)展歷程進行研究”,因為“美國的發(fā)展歷程是一部最為完整、最為典型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史，把它研究透，就對資本主義有了比較深入的認識，就掌握了研究中國問題的一把鑰匙”。

從1977年到1989年，先本科、再碩士、繼而博士，黃仁偉完成了攻讀本土學位的全過程。1991到1992年，他又在美國威士康辛大學進行博士后研究，1996年到1998年在復旦大學經(jīng)濟學院做博士后項目。將近二十年的潛心鉆研，令他具備了廣博而扎實的理論基礎。

真正的學術研究，是從1990年開始的。是年年初，黃仁偉進入上海社會科學院工作。四月，國務院宣布開發(fā)浦東，隨著經(jīng)濟引擎的啟動，“中國崛起”成了舉世矚目的話題，也深深嵌入了黃仁偉個人思想史的主脈。

面對國際社會對“中國崛起”的關注與質疑，黃仁偉坦誠直面，用兩本學術論著給出回應——

1998年，《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問世，7個章節(jié)、23個小標題全部摘編自鄧小平關于中國外交戰(zhàn)略的原話：中國是維護世界和平的堅定力量、中國的對外政策是真正的不結盟、中國永遠站在第三世界一邊……“這本小冊子更像是我的讀書筆記。《鄧小平選集》我讀了無數(shù)遍，每頁都有批注和心得。吃透這些理論，再講中國外交政策就有底氣了?！彼貞?。

2002年，黃仁偉完成了第二本論著《中國崛起的時間和空間》，提出“中國能否避免世界現(xiàn)當代史上后起大國的失敗命運”這一關鍵問題。他認為，中國崛起與和平發(fā)展的時代主題相吻合、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時間相一致；國民素質、國際金融、文化軟力量、與周邊國家的一體化區(qū)域合作、與大國的合作伙伴關系、突發(fā)事件應急能力、經(jīng)濟全球化條件下的預警機制、國家統(tǒng)一的向心力、中國政治體制的優(yōu)勢和潛力、長時期的和平環(huán)境是影響中國崛起的十大變量。

“我把零散思考融入理論框架，逐步形成了上述認識，可以說，兩本小冊子是我個人思想的兩次飛躍。”

時間和空間構成了黃仁偉研究的橫縱坐標。他一次次證明：世界舞臺上的“中國故事”要由中國學者搭布景、定旋律、再演繹——

新世紀初，美國高盛公司提出“金磚國家”概念，將中國視為“金磚崛起”的代表。如何看待金磚崛起？黃仁偉撰文指出：金磚國家是自1492年新大陸發(fā)現(xiàn)以來，西方國家首次遇到非西方國家的整體挑戰(zhàn)。世界格局的重大轉型呼之欲出。2008年以來，世界金融危機使中國倡導的“全球治理”逐漸明朗，全球治理有何新意？黃仁偉撰文分析：全球治理是自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以來非國家和超國家主體深入?yún)⑴c國際事務的重大突破，網(wǎng)絡、深海、太空等國家主權無法覆蓋的國際公域將成為全球治理重心。

對臺灣問題的解讀集中體現(xiàn)了黃仁偉的戰(zhàn)略空間意識。面對“中美在臺灣問題上是否必起沖突”的疑問，黃仁偉理性闡析——從基辛格的“戰(zhàn)略三角”到布熱津斯基的“大棋局”再到奧巴馬的“亞太再平衡”，臺灣在美國的戰(zhàn)略布局中始終是制衡中國崛起的一粒棋子；但中國學者應看到世界多極化和無極化的趨勢，在更為宏大的空間中思考臺灣問題。

知我者，歷史的峽谷；我信者，時空的大度。在黃仁偉看來，中國問題必須放在宏大的時空背景中加以研究才能得出客觀的結論。“古今中外”是他進行戰(zhàn)略研究的思想方法。循此理路，黃仁偉主持完成了為數(shù)眾多的戰(zhàn)略研究報告，為抓住和用好戰(zhàn)略機遇期提出了一系列新觀點、新思路。

行動：知易行難不清談，愚公移山不惜力

對于中國的發(fā)展前景，黃仁偉信心十足，但對海外中國學研究現(xiàn)狀，他卻頗為憂心：“過去的西方學者，比如利瑪竇等漢學家，為什么能夠得出‘中國文化沒有對外征服的基因’的結論？因為他們在中國扎過根，對中國文化有切身體會。但今天的西方學者多數(shù)只是在外媒里臆想中國，只看到中國的‘面子’，因而對中國充滿戒心。”

“要讓海外‘中國通’真正了解中國，讓中國學回到中國！”黃仁偉疾呼。

行動遠勝于清談。自2002年起，黃仁偉把自己學術生命的黃金時段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中國學論壇”。論壇迄今已成功舉辦六屆，近1600名海外學者從五大洲紛至沓來，中國學研究隨之氣象更新。

大道至簡，圍繞一個“和”字，“中國學論壇”深刻闡釋中國故事的“里子”，見證著海外學者正在轉變的中國觀——2004年，首屆論壇主題定為“和而不同”，隨后幾屆論壇分別以“和平和諧”“和衷共濟”“和合共生”為主題展現(xiàn)中國道路、中國改革和中國夢的豐富內(nèi)涵，中國“以和為貴”的世界觀扭轉了西方對大國復興必然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偏見，構建新型大國關系、共建命運共同體的中國主張得到了越來越多的理解和認同。

“要讓世界上研究中國學的學者以登上這個講臺為榮！”自2010年起，論壇先后為羅高壽、毛里和子、孔飛力、齊赫文斯基、傅高義等學者頒發(fā)“世界中國學貢獻獎”，鑄就了世界中國學研究的最高峰。作為論壇秘書長，黃仁偉道出了論壇在邀請海外學者時“上有老、下有小”的考量：“上有老，重點邀請世界公認的中國學大師，平均年齡85歲以上，比如俄羅斯科學院院士齊赫文斯基，他主編的《中國近代史》在歐美國家影響深遠。下有小，啟動‘青年漢學家培訓計劃’，邀請40歲以下的海外學者來中國培訓，和中國的青年學者一起交流、共同成長?！?/p>

黃仁偉眼中的“學者責任”不止于彰顯理念的力量，更在于發(fā)揮學者經(jīng)邦濟世的現(xiàn)實影響力。自1994年起，在時任海峽兩岸關系協(xié)會會長汪道涵先生的帶領下，黃仁偉開始參與第二軌道對話。“做二軌對話，就像愚公移山、精衛(wèi)填海，需要堅定的信念和堅強的意志，積小勝為大勝?！?/p>

黃仁偉將一套《中國國際地位報告》作為見證中國復興的“日記”。2002年至今，該《報告》已出版14本，他說，中國國際地位的變化就像小孩兒長個頭，看不到突飛猛進，但一轉眼，卻早已今非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