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蓮的辯護律師劉長接受采訪時說，“李錦蓮總算是洗清冤屈可以安度晚年了，我也完成了朱中道律師生前的囑托，現(xiàn)在感到很心安?！迸炫刃侣動浾?王選輝 攝

6月1日下午，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對李錦蓮故意殺人案進行再審宣判，認定李錦蓮故意殺人的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決定撤銷原審判決，判決李錦蓮無罪。

隨著法槌的敲下，已服刑19年的李錦蓮案獲得平反。走出法庭的劉長松了口氣，他用“悲喜交集”來形容內心復雜的感受。

過去的五年，劉長以兩種不同的身份介入推動此案的平反過程——他是第一個報道李錦蓮案的媒體記者，又是該案第二次再審的辯護律師。

在劉長之前，律師朱中道、張青松，退休檢察官章一鵬、國家法官學院教授張泗漢、全國人大代表李乾構等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推動了案件再審。之后清華大學易延友教授介入，在最高檢提出再審建議及最高法指令下，江西高院啟動二次再審。

“這是眾人努力的結果，錯案糾正太難了。已經(jīng)去世的朱中道律師，有生之年也沒能看到這個案子平反?！苯邮芘炫刃侣劜稍L時，劉長感慨道，“這次改判無罪，李錦蓮洗清冤屈可以安度晚年了，我也總算完成了朱中道律師生前的囑托?！?/p>

第一次看材料就發(fā)現(xiàn)證據(jù)嚴重不足

澎湃新聞：最早你是如何介入李錦蓮案的？

劉長：2013年夏天，那時我還是一名法治記者。北京大學法學院陳瑞華教授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接觸到一個案子，當事人叫李錦蓮，非常冤，讓我一定關注一下。

隨后，已經(jīng)為李錦蓮奔走了10多年的朱中道律師聯(lián)系了我。當時該案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一次再審。2011年再審時，和他一起出庭的是北京市尚權律師事務所的張青松律師。

2011年2月，江西省高院下達再審決定書，同年9月14日，江西高院對李錦蓮案再審開庭。當時很多人都認為李錦蓮案一定會改判，可2個月后，江西高院維持了原審判決。

澎湃新聞：第一次看完材料后，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么？

劉長：認真研究李錦蓮案的材料，我發(fā)現(xiàn)問題很嚴重。這是一起發(fā)生在農村地區(qū)的中毒事件，法院認定是投毒，但投毒行為本身沒有任何目擊者，毒物來源也沒查清楚，李錦蓮是否有作案時間也完全存疑。我覺得定罪十分草率，證據(jù)嚴重不足。

可是這個案子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一次再審，仍然維持原判。對案件的報道暫時就擱置了。

4名吉安籍老者的堅持

澎湃新聞：那后來怎么又刊發(fā)出了報道？

劉長：很大程度是因為朱中道律師的堅持。2013年12月，我到江西吉安出差。朱中道律師和吉安地區(qū)（現(xiàn)吉安市）檢察院原公訴處處長章一鵬找到我，再次讓我關注這個案件。從兩位老先生這里，我進一步了解了李案的來龍去脈，之后在吉安采訪數(shù)天核實情況。

2013年12月19日，我寫的報道得以刊發(fā)，當時標題是：《控方改口，法院照判：一樁毒殺案，223次申訴》

在我2013年的文章里面，有這樣幾段話：“一起普通刑案能引發(fā)如此多的關注，背后是4名吉安籍老者的堅持。77歲的老律師朱中道：1979年起在吉安地區(qū)遂川縣法院任法官，1983年起當律師，迄今仍在辦案一線；78歲的法律工作者章一鵬：1969年恢復檢察院時即任檢察官，曾任吉安地區(qū)檢察院公訴處處長，1997年退休后在律所兼職法律工作者；80歲的國家法官學院教授張泗漢：曾任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副主任，現(xiàn)仍從事刑法教學和研究工作；還有76歲的第九屆、第十屆全國人大代表、北京中醫(yī)醫(yī)院原院長李乾構，自2002年起，連續(xù)5年在全國“兩會”期間，以代表意見建議形式，呼吁最高法院重審李錦蓮案?！?/p>

澎湃新聞：4位老人為什么如此堅持為一個普通人喊冤？

劉長：4人除了都是江西吉安人之外，聯(lián)系他們最重要的精神紐帶是一所學?！娜硕际侵袑W校友，來自江西吉安白鷺洲中學。

對此案傾注最深的，是朱中道律師。因為李錦蓮案，我與朱中道律師接觸，2013年12月那次，已經(jīng)是深冬了，他拄著拐杖去南昌監(jiān)獄會見李錦蓮，我在監(jiān)獄大門口，看得眼眶濕潤。那種老法律人的風骨與巨大的道德感召力，讓我時刻有如芒在背之感。

澎湃新聞：這是朱中道律師生前一直惦記的案子？

劉長：2015年7月12日，朱中道律師在江西遂川縣老家去世，臨終前仍然掛念李案。多年前，他就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李錦蓮案平反的一天》。

朱中道律師去世后，李錦蓮的女兒有什么事情都是咨詢我，回憶起朱律師生前的幾封信，我隱隱感到他在“托孤”于我，心中那種責任感與無力感，常常在暗夜里翻騰。

從記者到辯護律師

澎湃新聞：后面你怎么又以律師身份介入到案件？

劉長：2015年我從媒體離職轉行，后成為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的一名律師。實際上一開始，我就給自己定位是一個幕后推動者的角色。

我在想，每一個重大冤假錯案的平反，背后都有知識分子的堅持，聶樹斌案有馬云龍老先生，呼格吉勒圖案有湯計老師，我管不了太多案件，就把蹦到我眼前的李錦蓮這個案子管到底吧。這期間，李錦蓮的女兒李春蘭給我打了至少上百個電話，有時候她向我詢問一些申訴的法律問題，有時候讓我?guī)兔Ψ治雠袛唷?/p>

澎湃新聞：李錦蓮女兒李春蘭在推動案子平反中起了哪些作用？

劉長：李錦蓮出事時，李春蘭剛剛高中畢業(yè)，她小弟弟才7歲。她母親因此事非正常死亡，父親死緩在獄中（服刑），她一個人撐起整個家庭。我當時認識她時，她的弟弟已經(jīng)上大學，李春蘭還要供弟弟上大學。我心中知道這個案子平反很難，但我感覺李春蘭像一棵挺拔的竹子，百折不回，從不氣餒。李錦蓮案平反，是對她最大的安慰。

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如果沒有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易延友老師作為良知法律人的介入，李錦蓮案恐怕今天仍然在原地打轉。

澎湃新聞：易延友教授是如何介入到這個案件當中的？

劉長：2015年2月10號，最高人民檢察院就陳滿案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訴，認為海南高院定案的證據(jù)不確實、不充分。這是中國司法史上里程碑的案件，最高檢以抗訴的形式，介入冤案的平反，而這背后，是陳滿的代理律師易延友教授的推動。陳滿案被報道后，李春蘭聯(lián)系到了易延友老師。

2016年2月1日，海南陳滿案宣判，陳滿改判無罪，當天獲釋。第二天，易延友老師就從?？谥憋w江西南昌，接受了李春蘭的委托，代理了李錦蓮案。易老師去監(jiān)獄會見了李錦蓮并閱卷，2016年春節(jié)期間，易老師撰寫了長達萬字的再審申請書，建議最高人民檢察院提起抗訴。

2017年4月，最高人民檢察院派員到江西省遂川縣復查李錦蓮案。隨后，最高檢向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出了再審檢察建議。2017年9月7日，最高法作出再審決定書。

在此前后，李春蘭提出，希望我和易延友老師一起代理李錦蓮案，經(jīng)我所執(zhí)業(yè)的律所的批準，我正式接受委托，以法律援助的形式代理了這個案子。

改判無罪，“努力過，現(xiàn)在很心安”

澎湃新聞：再審前，你們做了哪些工作？

劉長：我們除了按照刑事辯護的慣例，會見、閱卷，還進行了現(xiàn)場勘查、調查取證等。2018年2月12日，我和易老師到江西省高院，和李錦蓮案再審的合議庭成員見了面，遞交了委托手續(xù)。當天下午我們就去南昌監(jiān)獄會見李錦蓮。會見時，李錦蓮表達的主要意思是，對于江西省高院再審沒有信心，希望能夠異地再審此案，我們只好耐心地說服他。

在再審開庭之前，我們去了遂川勘查現(xiàn)場，反復做偵查實驗，核實一些證人證言的真實性，還重點調查了本案作案的時間問題。我們從村口步行進村，實地步行測量從某證人家到村里三岔路口所需要的時間，經(jīng)我實地測算，最少要12分鐘，而這個測算可以推論出李錦蓮當天回村至少在晚上六點之后。另外，考慮到本案有大量的證人證言在圍繞李錦蓮作案時間的問題進行陳述，而法官、檢察官和旁聽群眾不一定熟悉案發(fā)現(xiàn)場古塘村的地形地貌，加上用文字描繪始終覺得不夠直觀，最后我們決定在國內刑辯界第一次通過無人機對案發(fā)現(xiàn)場進行了航拍，利用航拍素材，結合證人證言，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做了一個三分多鐘的動畫短片，相當于把本案關鍵證人的陳述全部都擺到了一個場景里面，用來還原現(xiàn)場、證明李錦蓮沒有作案時間，實現(xiàn)了“刑事辯護的可視化”。

在庭前會議上，我們將動畫視頻提交法庭，最終這段視頻在5月18日的庭審中進行了當庭播放。通過“可視化”的方式、將動畫制作引入刑事辯護，起到了很好的辯護效果?？傊谕デ暗臏蕚渖衔覀兊拇_做了大量的工作，盡最大限度去體現(xiàn)刑辯的專業(yè)性，而不是簡單地跟法官說“疑罪從無”。

澎湃新聞：5月18日再審，庭審的時候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劉長：從庭前會議溝通來看，檢察官和我們的觀點基本一致，但是直接在法庭上說建議改判無罪，這種是非常罕見的。我在法庭上坐著，都覺得挺意外的。這個案件的平反，可以說檢察機關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

澎湃新聞：如今李錦蓮案已經(jīng)平反，你心情如何？怎么看待這個無罪判決？

劉長：可以說是悲喜交集。悲的是，想到這些年前赴后繼為李錦蓮案申訴的律師、專家、媒體記者等等，這是眾人努力的結果，錯案糾正太難了，尤其是已經(jīng)去世的朱中道律師，有生之年也沒能看到李案平反；喜者，畢竟改判無罪了，李錦蓮總算是洗清冤屈可以安度晚年了，我也完成了朱中道律師生前的囑托，努力過，現(xiàn)在感到很心安。

澎湃新聞：李錦蓮案在這么多人的推動下，獲得了平反，這對未來的申訴類案件帶來哪些思考？

劉長：這起案件能引起這么多法學專家、律師學者、媒體的關注，一定是有價值和意義的。我認為，案件帶來的一個很大思考是，未來偵查機關是需要調整他們的偵查思維，從“摸排辦案模式”走向依賴現(xiàn)代刑偵科技的“技術破案模式”，本案之所有將李錦蓮錯定為兇殺，就是單純靠“摸排辦案”的結果，未來應當更重視物證的提取，重視現(xiàn)場的痕跡、血液、毒物、指紋、DNA物質的化驗檢測等，可能會減少很多冤假錯案。另外，本案也體現(xiàn)了檢察機關在刑事申訴案件中的推動作用，也引發(fā)我們對刑辯可視化和專業(yè)化的一些思考。李錦蓮案啟發(fā)我們，一個再審過又維持的案件，還是可以再次啟動再審并改判無罪的，這對那些刑事申訴案件的當事人也是一種鼓舞。

澎湃新聞：接下來這個案件還有哪些工作？

劉長：還有國家賠償這一塊，這就看當事人的意愿，如果需要我們代理，我們可以繼續(xù)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