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2日的大爆炸之后，天津這座城市迎來又送走了許許多多悲傷的面孔：沉默的父親，崩潰的母親，以及躲開父母獨自流淚的姐姐。

未滿18歲的四川男孩袁海去年到天津當(dāng)消防兵，姐姐袁媛（右二）為他戴上大紅花。

　　大量家屬從四面八方趕來天津。僅據(jù)天津市公安消防總隊統(tǒng)計，該總隊犧牲或失聯(lián)官兵24名，來了293名家屬。部隊準(zhǔn)備了“速效救心丸”等藥品，每個家庭配備醫(yī)生。還有兩輛急救車隨時待命。

　　這些統(tǒng)統(tǒng)派上了用場——當(dāng)最壞的消息陸續(xù)傳來，家庭的次生災(zāi)害也爆發(fā)了：多名家屬因心梗、腦梗等問題被送入醫(yī)院。

　　因此，那些天南地北的“姐姐”來到天津時，面對的不只是噩耗，還是一個個需要支撐的家庭。

　　8月13日，從新疆飛到天津的邵俊穎，一下飛機，立即從新聞里找到了弟弟邵俊強的名字，在首批6名遇難者名單里。

　　30歲的邵俊強當(dāng)了12年消防兵，還有兩個月退伍。姐姐邵俊穎凌晨1點多看到爆炸的消息，嚇得一夜沒睡，又不敢給父母打電話。

　　她整夜在網(wǎng)上刷新消息，甚至做好準(zhǔn)備，哪怕弟弟“缺胳膊少腿”回來，都能接受，會伺候他一輩子。

　　知道死訊后，她編了個謊言：從網(wǎng)上找到一張消防兵的側(cè)臉照，看上去像邵俊強，發(fā)給老家的親戚，證明弟弟平安。受騙的父母自豪地對村里人說，爆炸了，“我們家俊強在執(zhí)行任務(wù)，在往醫(yī)院送傷員呢”。

　　14日，她回到家門口，遲遲不敢進門。父親做過心臟手術(shù)，她不知怎樣把噩耗告訴父母。

　　等到早晨8點多鐘，實在瞞不下去了，從醫(yī)院請來急救醫(yī)生，她才對父母開口。“我說，‘我慢慢跟您說’，但是我還是開不了這個口，我還是一個字沒有說——他們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對記者回憶。

　　醫(yī)生隨后對其父母實施了急救。

　　另一個姐姐郭俊艷是比邵俊穎晚一天多到天津的。19歲的弟弟郭俊瑤在天津當(dāng)消防兵。

　　從山東鄒城老家出發(fā)，一家人開車10多個小時，凌晨兩點多鐘找到了目的地：天津市濱海新區(qū)一條繁華街道上的消防中隊。

　　一家人匆匆忙忙，沒收拾什么行李，但特地帶了一床被褥和一張席子。郭俊艷解釋，出了這么大的事，部隊一定很忙，他們自己解決住宿，盡量不添麻煩。

　　55歲的父母分別在老家做看門人和洗車工。兩年前，在村里喧天的鑼鼓聲中，他們把兒子送去參軍。兒子當(dāng)時17歲，高中畢業(yè)，本在技校學(xué)汽修，沒有學(xué)完。當(dāng)兵是這個農(nóng)村孩子不錯的出路。

　　郭俊艷記得很清楚，弟弟入伍那天是2013年9月6日。他頭一回坐上火車，抵達天津后給家里報平安，興奮地描述火車有多長多長，大城市有多好多好。上車前，他把別在胸前的大紅花摘下來，扔給姐姐，囑咐不要丟掉。

　　這些消防兵入伍的日子，家屬們記得比誰都牢。另一名19歲消防兵蔡家遠的姐姐蔡玉連說，弟弟2014年9月5日入伍，很多親友前去送別，覺得他有意識為將來“做點鋪墊”了，都鼓勵他做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rdquo;。

　　“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這是我弟重要的一天。”蔡玉連說。

　　天津此次爆炸事故中出事的消防人員，大都有相似的背景：農(nóng)家子弟，中學(xué)畢業(yè)后有過不同際遇，最后試圖通過一個與災(zāi)難打交道的職業(yè)來改變命運。

　　入伍之前，30歲的遼寧人林海明曾在一家生產(chǎn)褲子的服裝廠打過一年工。23歲的重慶人楊鋼在技校讀過電子專業(yè)，以至于他的母親在吃力地回憶兒子的興趣時形容，兒子“愛好電”，“老家誰家的電燈不亮，他都要給人家?guī)兔ε?rdquo;。

　　深夜升起的巨大蘑菇云籠罩了這些人為之奮斗的一切。林海明的妻子懷著4個多月的身孕。25歲的黑龍江人尹艷榮婚禮才過了12天，妻子也已懷孕。楊鋼正讀函授大專并嘗試?yán)碡?，告訴姐姐楊娟自己想“多學(xué)點東西”。出事兩天前剛過23歲生日。河北人甄宇航還差7天就將迎來22歲，在他“頭七”和生日那天，家人們帶著生日蛋糕、桶裝方便面和一大堆他生前愛吃的零食來到殯儀館祭奠，一聲聲喊他“多吃一點”。

　　最年輕的是四川男孩袁海，再過一個月，他才滿18歲。2014年9月18日，姐姐袁媛親手為他胸前戴上大紅花。姐弟倆約好，兩年后他回來要“變得更帥氣”。

　　在消防部隊錄制的一段新兵視頻中，袁海對著鏡頭高喊，入伍最大的感受是增強了時間觀念，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確認(rèn)身份的遇難者火化前，需要家屬簽字同意。面對那份向親人的告別書，有些人渾身發(fā)抖，連簽字都難以完成。

　　因此“姐姐”在這場悲劇面前，對家庭的意義非同一般。

　　27歲的郭俊艷哭著對記者說，爸爸的白發(fā)一夜之間多了很多。這是她少有的可在人面前放聲痛哭的時刻。她根本不敢當(dāng)著父母流淚。

　　他們長途跋涉到達天津的那個凌晨，從部隊得知郭俊瑤去了爆炸現(xiàn)場，“還沒回來”。上午，有人來抽取了郭氏夫婦的血樣，沒有解釋原因。盡管不太清楚抽血是為了比對DNA，他們已感覺不妙。下午，這個家庭就遭到了最沉重的打擊——郭俊艷從網(wǎng)上看到了弟弟的照片，那是新發(fā)布的遇難者名單。

　　郭俊艷見到遺體時，從面部“沒大確定”就是弟弟。那是一張燒黑的難以辨識的臉。她認(rèn)出了弟弟與眾不同的肚臍，以及幼年時起水痘的痘印，其他部位還沒細(xì)看，就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發(fā)現(xiàn)父親一時變得“不太認(rèn)人”，而母親已被送入醫(yī)院的急救室里。還沒走進太平間，母親就癱倒在地。

　　母親徐培芳發(fā)生了腦梗，影響了右腿的運動功能。隨后的日子，她多數(shù)時間躺在病床上，連兒子的遺體告別儀式都沒能出席。她只愿意對女兒說話。她夜里睜大了眼睛，告訴女兒，眼前有一群孩子，臉都是黑的，有時也能看到兒子，可兒子笑笑就走，并不說話。

　　郭俊瑤曾對母親解釋過自己在消防隊的角色，是“抱水槍”的，出任務(wù)時在第一個。他還說，累是累點，沒事。

　　很多人都曾這樣安慰家人。

　　這些原本個性不同的年輕人，在姐姐們的回憶中，呈現(xiàn)出同樣的聽話、懂事、孝順的模樣。

　　從弟弟的遺物中，郭俊艷找到一些帶著包裝的作訓(xùn)服和新鞋，而他日常穿的膠鞋都走形了。“他肯定是沒舍得穿”，她說，弟弟是義務(wù)兵，每月津貼只有幾百元，雖然身在大城市，連肯德基都沒吃過。有一次電話欠費停機，他挺不好意思地讓姐姐幫忙充值。

　　姐姐楊娟覺得，弟弟楊鋼心細(xì)得像個女孩子，第一份見習(xí)工作時掙了點錢，就給媽媽買手機、買衣服。去年他做過一次手術(shù)，切了一塊肋骨，出院后才告訴家人。他還勸骨質(zhì)增生的母親少干活兒，不要擔(dān)心兒子娶不上媳婦，自己會掙錢買房。“沒有錢我也要娶媳婦！”

　　8月12日這天，是蔡家遠的父親蔡來元的44歲生日。蔡家遠最后一次更改了自己在一家社交網(wǎng)站的狀態(tài)，寫了一句話：“爸，這么多年您辛苦了，生日快樂，原諒兒子不能陪在您身邊。”

　　父親幾天前就收到了他的禮物。他買了雙新鞋，提前寄回了湖南永州老家。12日上午10點左右，他給父親打過一個電話，親口祝爸爸生日快樂。母親正在廚房煮菜，沒有跟他通話。他表示，晚上有空時再打。

　　蔡家遠不再有空了。他當(dāng)晚去了現(xiàn)場，沒有回來。

　　蔡家遠犧牲后，蔡玉連從手機里找到了他用唱歌軟件錄的一首歌，叫《軍中綠花》。那是一個19歲男孩留在世界上最后的聲音。他動情地唱著：“衷心地祝福媽媽，愿媽媽健康長壽，待兒立功時再回家，再來看望好媽媽。”

　　蔡來元說，這首歌唯獨不敢放給妻子聽。

　　唱這首歌時，無憂無慮的蔡家遠只有4天的生命了。

　　郭俊瑤留給家人的紀(jì)念物不多。遺物里有一份部隊發(fā)的喜報，原本要寄到家里，他只是打電話告訴了父親，并沒寄回。

　　在他犧牲以后，家人才意識到，連一張他的近照都找不到。家里保存的他最近的照片，還是小學(xué)畢業(yè)照。

　　他入伍以后，比以前更加結(jié)實。兩年來，父母屢次催他拍張照片寄回，照相時一定要穿戴軍裝軍帽，敬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他“光答應(yīng)，沒照過”。

　　今年5月，姐姐郭俊艷手機里收到弟弟發(fā)來的兩張照片，一張是穿著軍裝的自拍照，人是歪的，不是父母期待的那種正兒八經(jīng)的照片。另一張照片里，他穿著黑色背心，曲起雙臂握緊拳頭以展示肌肉。“姐，我壯嗎？”他問。

　　出事前的那個周末，他給姐姐打電話，兩年多沒回家了，想看看家里的變化。他拜托姐姐拍點照片發(fā)到他手機里，要拍父母的樣子、家里的房子、門口新修的路，那條路他走時還沒修好。

　　郭俊艷沒照，因為“也沒什么變化，反正你快回來了”。

　　再過一兩個月，弟弟要么退伍，要么探親。她的婚期為了弟弟的歸期一拖再拖，因為她要讓弟弟送自己出嫁，弟弟也讓姐姐“等著我”。

　　郭俊艷原本計劃8月20日，七夕這天登記結(jié)婚，隨后再到天津看望弟弟。

　　她提前來看他了。這一次是永別。

　　弟弟的衣柜里有一件白色T恤衫，還帶著吊牌，包在塑料袋里?？吹降娜瞬聹y，那可能是他為即將參加的婚禮準(zhǔn)備的新衣。

　　郭俊艷只能抱住這件還沒拆封的衣服，感受弟弟的溫度。

　　她找出那封信，拿給記者看。“這是唯一的念想了。”她說。

　　在這唯一的家書里，郭俊瑤表示自己身體練出了一身肌肉，并強調(diào)自己在火場上能先做好自我保護，讓爸媽不要擔(dān)心。他叮囑媽媽要看好爸爸，平時少讓他喝酒，又對姐姐說：“姐，我不在家，你可照顧好咱家。”

　　他強調(diào)了好幾次，“明年就可以回家了”。落款是“兒子、弟弟”。

　　8月的最后一天，郭俊艷抱著弟弟的遺像回到了老家。遺像是從弟弟的戰(zhàn)士檔案袋里找到的。她在遺像前供了兩桶方便面。她說，小時候家里困難，沒什么好吃的，弟弟愛吃方便面。

　　載著郭俊瑤骨灰的靈車，在他惦記的家門口那條路上緩緩轉(zhuǎn)了一圈，才駛往公墓。

　　郭俊瑤終于回家了。與別的遇難者不同，他不是在爆炸現(xiàn)場死亡，而是獲救后被送入醫(yī)院，8月14日晚搶救無效。

　　郭俊艷從消防部隊的指導(dǎo)員及護士那里得知，弟弟被搶救期間清醒過，醒來后沒有掉過一滴淚。他問過滅火情況與戰(zhàn)友的安危，沒來得及問起父母。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終于流出眼淚，以微弱的聲音說：“想家了。”

　　沒能親耳聽到這個聲音的姐姐，談到此處，淚流滿面。(記者 張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