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捷生委員軍裝照

　　歷史已留在昨天，是非功過任人評說，歷經滄桑的賀捷生更愿意往前看。當年革命前輩們浴血奮斗，走過那么艱難的歲月，正是希望這個國家和民族能一步步往前走，他們的忠誠和信仰也需要子孫后代去傳承發(fā)揚。賀捷生說，對她而言，穿了幾十年的軍裝，是個老軍人、老黨員，當然信仰共產主義，信仰光明和正義，這是不會改變的，到死都不會變。

　　大雪紛飛的湘西山道旁，是漫天遍野頑強挺立的芭茅草，枯黃的葉片上覆著積雪，鋒利的芒刺卻仍探出頭來。1975年的那個嚴冬，走在湖南桑植縣通往芭茅溪鎮(zhèn)的崎嶇小路上，賀捷生心里百感交集。這是父親賀龍少年時當“騾子客”走過的山路，也是他抄起兩把柴刀鬧革命的地方，沿著父親的足跡走進山嶺深處，那山間的石頭、泥土、芭茅草，仿佛還帶著父親的氣息。

　　如今，這個深情仰望父親的女兒也到了耄耋之年，回憶起父親的點點滴滴，眼里仍洋溢著無限的溫情。“這是我和父親的合影，你看我和他長得像嗎？”賀捷生指著一張照片，笑著問記者。照片上的少女頭戴蝴蝶結發(fā)卡，偎依在魁梧的父親身旁，一派溫馨的家庭生活場景。“我父親看似粗獷，其實是個非常細致的人，因為帶兵打仗容不得半點差錯，他也很講究儀表，總是穿得整整齊齊。”賀捷生說。

　　作為賀龍的大女兒，賀捷生的人生充滿曲折和傳奇，剛出生18天就跟著紅軍長征，抗日戰(zhàn)爭的艱難歲月中被寄養(yǎng)在湘西，顛沛流離中度過孤苦驚惶的童年，15歲時被母親蹇先任找了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共和國元帥的女兒，“文革”中又經歷了家破人亡的痛楚。似乎是命運讓她拿起手中的筆，一字一句，寫下風云際會的往事和歷久彌新的信仰。

　　“我不想老說一些大道理，總把自己那點經歷掛在嘴上。零零碎碎寫那些東西，也從來沒有想過去打動誰，教育誰。當然，如果讀者能從我的文字里讀到歷史，讀到歲月的滄桑，讀出老一輩的偉大和光榮，進而對我們這個黨，我們這支軍隊，還有我們這個日益強大的國家，有個客觀公正的認識，也是我愿意看到的。”老人的聲音很低，卻又充滿力量。

賀捷生委員在政協(xié)會場上

　　戰(zhàn)火割不斷親情

　　“祝賀軍團長生了一門迫擊炮！”1935年，正在前線阻擊敵軍的紅二、六軍團總指揮賀龍，收到了當時紅六軍團政委王震發(fā)來的電報，不禁大喜，帶領部隊乘勢出擊，一路摧枯拉朽，打了個大勝仗。難得松弛片刻，賀龍喜滋滋地對周圍的任弼時、關向應、蕭克、賀炳炎、李達等戰(zhàn)友說：“嘿嘿，我當父親了，你們說給這個丫頭片子取個什么名字好呢？”“總指揮帶我們打了勝仗，又喜得千金，我看孩子的名字就叫‘捷生’吧！”副總指揮、也是孩子的姨夫蕭克提議。“要得！孩子就叫捷生，這名字響亮！”賀龍一錘定音。

　　這些長輩們繪聲繪色描述過的細節(jié)，后來被賀捷生寫進了《父親的雪山，母親的草地》一書。長征路上，為了避免暴露目標，母親蹇先任經常要堵住她的嘴，不讓她發(fā)出丁點聲音，好幾次差點把她憋死。在山高路險的云南境內，擔心密密麻麻的樹叢剮傷她，于是用一個布袋把她掛在胸前。走那樣的路，騾馬都會失足跌進深淵，而母親抱著一個四肢亂蹬的嬰兒，咬著牙堅持了下來。還有一次，父親賀龍見母親實在太辛苦，接過女兒擁在懷里。部隊走進一條峽谷，兩邊山頭忽然出現(xiàn)了敵人，賀龍打馬飛馳，指揮部隊立即投入戰(zhàn)斗，渾然不覺懷里的嬰兒已經摔了出去。幸運的是，奄奄一息的她被后面的傷病員隊伍發(fā)現(xiàn)了。

　　回憶起來，是父母和眾多紅軍叔叔阿姨的愛，讓這個幼弱的小生命得以幸存。牙牙學語的時候，她看到紅軍隊伍中的每一個男人都叫“爸爸”、每一個女人都叫“媽媽”。被寄養(yǎng)在湘西的日子，雖有養(yǎng)父瞿玉屏的照顧，但年幼的賀捷生依稀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在遠方戰(zhàn)場上殺日本鬼子。日軍的飛機總在頭頂上盤桓，百姓生活得提心吊膽，小捷生那顆敏感而孤獨的幼小心靈，常?；孟胫h方父母的模樣。有時，她也會給父親寫信，寫別人說我有個爸爸，他不要我了。父親給她回信說：“孩子，爸爸在打日本鬼子，把鬼子趕跑了，老百姓才能過上好日子，等我們勝利了就回來接你！”

　　賀捷生仍清晰地記得，解放后母親在湘西找到了她，馬上給她的父親賀龍打電話。那時的電話還是手搖式的，只聽到那邊在喊：“捷生?。∥沂前职?！捷生！”旁邊的人提醒她，你趕緊叫爸爸?。∧弥捦驳馁R捷生卻不知所措，長在湖南鄉(xiāng)下的小女孩，從來沒有見過電話，也不知道電話怎么用。

　　父女重逢時高大的父親激動得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眼里含著淚花：“捷生還是原來的樣子，就是長得太矮了！”原來在湘西的時候，養(yǎng)父隔一段時間就會給她照相，把照片寄給她的父母。對于她的模樣，父親一點都不陌生?；蛟S覺得戰(zhàn)亂中對這個大女兒虧欠太多，父親在孩子中對她格外憐愛，怕她在家里感到孤單，經常把她帶出去參加活動，就連去俱樂部跳舞，也把她帶進舞場。

　　從湘西回到父親身邊，當時的賀捷生感覺就像做夢一樣。作為賀龍剛找回來的女兒，她被頻頻推到黨的領袖和將帥們面前。第一次見到毛主席，也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某個國慶節(jié)的夜晚，父親帶她上天安門看焰火，把她帶到毛主席面前，對毛主席說：“主席，這是我從湘西找回來的女兒，您還記得嗎，她叫賀捷生?？箲?zhàn)爆發(fā)的時候是您批準把她送走的。”毛主席上下打量她一眼，連聲說：“好好好！都這么大了。”然而，毛主席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不經意地嘆息了一聲。因為毛主席也是一個父親，他長征前寄養(yǎng)在瑞金老百姓家的孩子，再也找不到了。

賀捷生寄養(yǎng)在湘西時的照片

　　血性家風滿門忠烈

　　毛主席曾經在公開場合夸贊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賀捷生解釋，“菜刀”應該是“柴刀”，主席和父親都是湖南人，口音很重，“柴刀”和“菜刀”的發(fā)音又幾乎相同，許多紅軍戰(zhàn)士就聽成了菜刀。

　　這種湖南鄉(xiāng)間使用的柴刀，一端是木質手柄，另一端是彎彎的鋒利的刀刃，砍柴、剁草都能用它。1916年2月，賀龍?zhí)嶂鴥砂巡竦?，率領故鄉(xiāng)洪家關的十幾名青年農民，殺入芭茅溪鹽局，宣布起兵討袁。這個以“販夫走卒”揭竿而起的湘西漢子，憑著過人的膽識，迅速拉起一支隊伍。后來，他加入孫中山領導的“中華革命黨”，又最終認定了為窮人謀利益的共產黨，開始了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生涯。

　　“說到家風，滿門忠烈就是我們的家風。”賀捷生說，她回湖南桑植尋根時，從史料中得知，賀家祖上曾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事：男人因反抗封建朝廷的殘酷壓迫，遭到五花大綁押送法場的砍頭之禍，女人從容去收尸，這邊劊子手手起刀落，那邊眼疾手快，張開衣擺迅速兜住滾落下來的頭顱。因為當?shù)赜蓄^顱不能落地一說，那可是血淋淋的眼睛還在動的頭顱！那種壯烈，連劊子手也目瞪口呆。

　　父親賀龍參加革命后，反動派恨不得對他的家人趕盡殺絕，有的被五馬分尸，有的用蒸籠活活被蒸死，但家人從來沒有害怕過、后退過，更別說出叛徒了。從父親投身革命到新中國成立，賀龍宗親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2050人。

　　賀捷生母親的蹇氏家族同樣深明大義。她的外公蹇承宴白手起家，到兒女成群時，已經是幾家店的店主，家里相當富裕。她的大舅蹇先為，母親蹇先任，幺姨蹇先佛，都在長沙受過很好的教育。但是，當她的父親賀龍回到湘西創(chuàng)建革命根據(jù)地，外公把4個兒女先后送進了父親的紅軍隊伍，其中兩個兒子先后犧牲。母親蹇先任在學生時代就從事地下斗爭，她能文能武，會使雙槍，是賀龍隊伍里的第一個女紅軍。

　　“我母親為我父親受過許多委屈，可她胸懷坦蕩，從不忌恨我父親。十年動亂的時候，她被關進牛棚，專案組逼她揭發(fā)我父親，她義正辭嚴，說你們回去吧，賀龍對中國革命有功，有大功，我不會昧著良心說他半句壞話。”賀捷生告訴記者，她的父母親就是這樣，他們向往正義，向往光明，寧折不彎，寧死不屈。她認為這種家族的骨氣、豪氣和膽氣，就是共產黨人的骨氣、豪氣和膽氣。而這三氣作為血性傳下來，就成了賀家的家風。

　　用忠誠捍衛(wèi)信仰

　　在賀捷生心目中，父親賀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個敢做敢當?shù)娜?。他看準的事，認準的人，一條道走到黑，從不患得患失。

　　1927年八一南昌起義前夕，正是中國革命風雨如晦的時候，無數(shù)共產黨人被國民黨反動勢力殺害、囚禁。作為國民革命軍軍長的賀龍，堅定地站到了共產黨人的陣營，成了南昌起義的總指揮，從此跟著共產黨“大路不走走小路，皮鞋不穿穿草鞋”。

　　1938年，第二次國共合作期間，作為八路軍第一二O師師長的賀龍，受到當時國民革命軍最高軍事長官蔣介石召見。蔣介石問他：“民國十六年，你為什么放著好端端的軍長不當，去參加共產黨的南昌暴動？”賀龍誠實地回答：“我與委員長的政見不同嘛。”蔣介石又問：“你的家里可好？”賀龍說：“房子都被你們燒光了，人也被殺光了。”蔣介石一時語塞，說：“喔，你是老革命了。”

　　在賀捷生眼里，父親出身貧窮，對毛澤東和共產黨心服口服，共產黨解決了他的信仰和價值觀問題。從那個時候開始，他覺得自己有了方向，有了明確的目標，也有了寄托和依靠。

　　十年浩劫中，賀龍受到殘酷的迫害，兒女也被牽連，“但父親始終相信黨中央，相信毛主席，臨死時都認為是林彪在害他。”作為賀龍的大女兒，賀捷生秉承了父親性格中剛烈的一面。她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后來去青海支邊，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調到中國革命博物館工作，在她看來，為后代留下真實的歷史，是不容推卸的責任。1975年，父親尚未完全平反，自己的家庭四分五裂，她把兩個孩子托付給母親照料，自己拖著瘦弱的身軀，輾轉于重慶、四川、陜西、山西、貴州、湖南等地，尋訪父親留下的革命遺跡，希望以自己微小的力量還原一些被顛覆的真相。

　　歷史已留在昨天，是非功過任人評說，歷經滄桑的賀捷生更愿意往前看。當年革命前輩們浴血奮斗，走過那么艱難的歲月，正是希望這個國家和民族能一步步往前走，他們的忠誠和信仰也需要子孫后代去傳承發(fā)揚。賀捷生說，對她而言，穿了幾十年的軍裝，是個老軍人、老黨員，當然信仰共產主義，信仰光明和正義，這是不會改變的，到死都不會變。

　　“就目前來說，我對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充滿期待和向往。我今年80歲了，也許看不到實現(xiàn)中國夢的這一天，但我堅信這一天會到來。”賀捷生說。

　　從歷史中汲取力量

　　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和寫作者，某種程度上也是親歷者，賀捷生不斷思考著歷史和現(xiàn)實的關系。“對歷史有了清醒的認識，我們就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該堅持什么，該拋棄什么?，F(xiàn)在有人搞歷史虛無主義，否定歷史，嘲笑英雄，應該引起我們的警惕。”賀捷生說。

　　在她看來，黨中央提出的“三嚴三實”，與前些年提出的八項規(guī)定和走群眾路線，與黨在歷史上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嚴于修身，嚴于用權，嚴于律己；謀事要實，創(chuàng)業(yè)要實，做人要實，哪一條老一輩沒有做出榜樣？”賀捷生表示，共產黨人在打江山的日子里，需要奉獻精神、犧牲精神；治國理政同樣需要大公無私，身先士卒，艱苦奮斗。

　　“為什么人民群眾那么憎恨貪污腐?。窟@是對少數(shù)腐敗官員感到失望，深深地鄙視他們。”賀捷生說，比如軍隊中兩個軍委原副主席都被金錢腐蝕了，造成了特別大的負面影響。但她相信，腐敗分子只是極少數(shù)、極個別，把他們挖出來，將激發(fā)我軍更大的戰(zhàn)斗力。

　　“如果說以我一生的經歷，有什么經驗供年輕人借鑒，我想，正視苦難，笑傲苦難，當苦難來臨時，不畏懼，不逃避，便是我想對他們說的。”賀捷生對記者表示，現(xiàn)在一些年輕朋友，沒見過戰(zhàn)亂，也沒經過“文革”那樣的動亂，年紀輕輕的，覺得自己生不逢時，覺得在大城市買不起房子，找不到理想工作，拿不到高薪，就是苦難，一副苦不堪言的樣子。她說，這不算什么苦難，充其量只是生活的艱辛、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F(xiàn)在是個多么好的創(chuàng)業(yè)時代，你只要勇敢地去拼搏，保證能苦去甘來，好日子長著呢！

　　擔任過兩屆8年全國政協(xié)委員，賀捷生說，她感到了擔任政協(xié)委員的光榮，也體會到了政協(xié)委員應該擔負的責任。政協(xié)委員或是著名的學者和專家，或是來自改革開放一線的實干家，都是各個界別的精英，具有豐富的參政議政經驗。賀捷生提交的提案，有反對文藝作品庸俗化、鼓勵多出精品的，有呼吁提高稿酬、尊重作家勞動的，有批評商品過度包裝，建議厲行節(jié)約的等，還曾對故鄉(xiāng)張家界的建設開發(fā)提出過建議。

　　“我關注的這些問題，提交的那些提案，經過近年的大力整治，有了根本性好轉。這說明經過政治協(xié)商，我們的國家在進步，我們的政府也更加開明了！”說到這兒，賀捷生很是欣慰。

　　賀捷生簡介

　　1935年11月生于湖南省桑植縣，第十屆、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將，軍事科學院軍事百科研究部部長，軍旅作家。曾主持編纂《中國軍事百科全書》，創(chuàng)作散文、報告文學、影視劇本等多部作品，散文集《父親的雪山，母親的草地》先后獲《人民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朱自清散文獎、冰心散文獎和第六屆魯迅文學獎。